格格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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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我叫好运气(第1页)

(一)

我叫好运气,是一只纯种英国蓝色短毛猫。

我是在印度出生的,我的母亲是一名英国军官的家养猫,生下我不久后就死了,死于反抗军的炮火。那一次攻击实在猛烈,把英国军官的整个房子都炸塌了,几乎没有生物生还——除了我。这也是我的名字的由来,因为奇迹般侥幸生还的我实在是一只运气很好的小猫。

当然,这些事情我都不记得了,是我的室友告诉我的。

我现在住在上海的一家照相馆里,我的室友是一个高高瘦瘦不爱说话的古怪女孩,名叫严微。我有记忆以后,严微经常抱着我说话,很奇怪,她不喜欢跟人说话,却偶尔对着我嘀咕几句。大概是因为我作为一家之主,要时时罩着家里的成员吧,包括关注他们的心理健康。严微告诉我,她在印度的一片废墟中看见我趴在瓦砾中喵喵地叫,就把我捡了起来,并给我取了“好运气”这个名字,然后带着我一路坐火车来到了上海。

我的室友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她开了一家照相馆,却不喜欢有顾客。每次有人踏进大门,摇一摇桌前的铃铛,她就会臭着一张脸从地下室出来,面无表情地完成顾客的要求,好像并不乐意做生意。我对此非常不解,既然不爱与人打交道,那为什么不换个职业呢?不过室友看起来好像也并不缺钱,因为生意寥寥,没什么进账,但家里经常出现价格不菲的物件,就连我吃的猫粮,都是进口的精品。

家里的地下室也是一个神秘的地方。我有时候会偷偷溜进去,跳上桌子,看室友在里面捣鼓她的那些宝贝。室友说,那是以前她在欧洲和非洲打仗时用的,很危险,小猫咪可碰不得。荒谬,我堂堂一家之主,家里的东西怎么就碰不得了?不过有一次室友的淋浴喷头坏了,她气冲冲地从浴室奔到地下室,拿出其中一件,“砰砰”好几声,一个钢盔上面就出现了几个大洞,那巨大的声音真是把我吓死了。好吧,不碰就不碰,一个高贵的小猫咪也不需要触及这些野蛮粗糙之物。

有时候我会听见顾客小声地议论,说这个店主怎么这么冷淡,还想不想做生意了。我心想你们不愿意就出去,我室友拍照技术这么好,能得到她的服务是你们的福气。于是我每次都仗义执言地骂他们两句,然后他们就会一脸媚笑地走过来摸摸我的头,说,小猫咪真乖,喵喵叫是不是饿啦?我只能翻个白眼,任凭他们在我身上上下其手,因为实在很舒服,哎,真是愚蠢的人类。

人人都以为室友是个冷酷阴沉的人,只有我知道,她不是。白天没有顾客的时候,她经常抱着我坐在摇椅上发呆。我问她,你有什么心事,为什么不说出来。她摸着我的头说,好运气,你又在喵喵叫了,你饿了吗?我无语,为什么每一个人类都以为小猫咪时时刻刻都是饿的,不过我确实已经十分钟没吃东西了,就非常不情愿的点点头,然后室友就去给我弄猫粮了。室友为我弄饭的时候很认真,事实上她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都很认真,我看着她的眼神,很专注,也很平静,好像她从凝神在一件事情上得到了内心的安宁。但显然无事做的时候,她的内心却无依无靠,好像总是悬在天地之间,总是也无法安定下来。好吧,看在室友做得这么认真的份上,我就给个面子,狼吞虎咽地吃掉,唉,最近好像又胖了,我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帅气的猫了。

不过没关系,室友是爱我的,我永远都是她最爱的小猫咪。

有一天半夜,我醒过来,再睡不着,就在室友房间里玩。然后我听见室友口中喃喃的低语,听不清说什么,就跑过去看她,发现她闭着双眼眉头紧皱,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一边低语一边翻来覆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着急。她突然惊醒,坐了起来,人已翻身下床,手摸到了压在枕头里的一支枪,直接对准前方,刚好指着我的鼻尖,把我吓了一大跳。她发现房间里只有我,人松懈下来,动了一下嘴角,像是自嘲地笑笑,然后重新躺回到床上。虽然没有开灯,光线很暗,但我确信自己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泪痕。我当时很惊讶,原来室友也会哭吗,我还以为她是一个铮铮铁骨的钢铁硬汉。后来这样的事情又在夜晚出现很多次,多到无论是她还是我都已经习以为常,我才知道,原来这就是人类在做噩梦。

再后来,室友有那么一两次,对我提到她过去在战场上的生活,我才知道她为什么会做噩梦。她提到的最多的名字是“小红”,好像那曾经是一个对她很重要的人,但是已经不在了。我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不在了”是什么含义,心想,室友这么挂念她,为什么不去找她。但是后来红妹来了,室友好像与以前相比不一样了,虽然她在面对红妹以及其他人类的时候是从来不笑的,但是抱着我的时候,她偶尔会对着空气微微发笑,笑得好傻。我好喜欢她笑的时候会露出的小酒窝,但是我听说人类只有开心的时候才会笑,那室友应该通常都不怎么开心吧。

我以为红妹能让她多开心一点,但是后来红妹也不见了,室友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严肃冷酷的表情。有时候她端着枪对着窗外,眼神里满是决绝杀气,看得我内心都咯噔一声感到害怕。可是我知道室友的内心不是那样的,她才不是一个残忍无情的人,虽然她有时会在地下室一脸杀气地擦枪,会把人带回来痛殴一顿,会在纸上画下杀人手法的漫画。但我真的知道,那只是她用来释放内心痛苦的方式,而有那么两个夜晚,她真的背着枪回来的时候,我能够从她的眼神中看到实实在在的疲惫与难过。我也不知道那难过是为了什么,我只能走到她的脚边,轻轻地蹭一蹭她,然后她就会把我抱起来,坐在摇椅上发呆,有时候一发呆就是一整夜,我睡着了,又醒过来,她还保持着那个姿势,眼睛瞪着,看向墙壁,不知道内心在想些什么。

我还是希望室友能开心一点。

(二)

室友最近好像变得开心了,不知道与那个最近常来照相馆的女人有没有关系。

哼,一说起那个女人我就来气。她好会撒娇,原来人也是被允许撒娇的吗,我还以为只有小猫咪可以这么做。但是室友真的很吃这一套,不仅留她在家里过夜,还占据了我的专用座椅,惊得我下巴都快掉了下来。室友,你变了,你不再是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酷女孩了,我也不再是你最爱的小猫咪了。

不行,我好生气。一个家里只能有一个猫猫,我绝对不能被她的美□□惑,一定要把她赶出……嗯?她给我虾肉吃,啊,她人好好,虾肉好好吃,那算了,我就勉为其难地,允许她成为家里地位仅次于我的猫猫吧。

但是这只大猫猫真的对室友很好。室友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有些话就算她想说也说不出来。我以为我对室友的情绪体察已经很及时了,但没有想到,大猫猫比我更懂得如何准确地捕捉室友的情绪并迅速做出恰到好处的安抚。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安抚,毕竟我只是一只单纯的小猫咪,我只是感觉到,如果说从前室友习惯于隐藏内心情绪,但实际上她的内心是彷徨无依的,只是她不愿意表现出那种脆弱,便用冷淡的外表伪装,本质上是一种自我保护。像一个溺水的人,孤零零悬在漫无边际的水中央,没有一根稻草,也没有一丝依靠,但是她固执地不愿意呼救,就放任自己一点一点地沉下去——但还好,在完全沉入黑暗之前,有一双手,把她凭空扯了起来,这双手就是属于大猫猫的。天哪,我也想不通我一个小猫咪为什么能想出这么精准形象的描述,大概是受到了那个作家的影响吧。

大猫猫搬进照相馆以后,我可以看出来,室友肉眼可见地开心。她会笑了,我是说,她不仅仅在抱着我的时候笑,她面对那只大猫猫的时候也会笑。虽然我乐于看见那对可爱的小酒窝,但有种浓浓的酸意,哼,大猫猫不要得意,不要忘记,这个家的主宰还是我好运气。当然,她们对我还是非常尊敬的,每天都用最好的猫粮服侍我。所以对于她们两个时常忘记我的存在,不知道在一起捣鼓些什么,我就很大度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但是有时候她们的动作也太过火了,那天我趴在床下睡得好好的,突然被声响和震动惊醒。好烦,这都午夜了,她们不睡觉,小猫咪也是要睡觉的呀。于是我从床底下爬出来,然后看见了令人捂眼睛的一幕,啊啊啊,她们也太放肆了,以为没人看见,嘿,我不是人吗?——哦对,我确实不是人。

不是人的好处就是当她们在做一些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时,根本就没有考虑到我的存在,让我得以窥见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比如室友也是会撒娇的。天哪,室友居然会撒娇,但是她撒娇的方式好奇怪,好特别,怎么说呢,就是有一种并不令人讨厌的别扭,笨拙得有点可爱。就好像,她其实本来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她心里别别扭扭想表达一个别的意思,但是因为不善言辞就是表达成了一个奇怪的意思,唉,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说的是一个什么意思!反正就是,室友的撒娇,那个大猫猫居然也很吃这一套,甚至还很享受。我搞不懂人类的情趣,我只是一只单纯的小猫咪啊。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很高兴看到室友变得开心。好像她被过去阴霾笼罩的生活中,突然透进了一缕阳光。室友因为感念于这一点温暖,便忍不住倾尽自己的一切报答回去。唉,我有点心疼室友。她困在自己的孤岛上太久,一旦有一条能够让她信任的桥梁,她就会不顾一切地向那桥梁另一端守候的人奔去。

我不是不信任那只大猫猫,我只是担心我的室友,她看起来那么强大,却也只是一个让小猫咪都会心疼担忧的小姑娘啊。

(三)

大猫猫生孩子那天,室友着急忙慌地收拾了东西赶去医院,没有带枪。我当时就觉得隐隐担忧,有种不祥预感。

果然,晚上的时候,她一个人回来,脚下步伐轻飘飘的,面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人很虚弱,再看她的右手捂着肚子,从指缝间隐隐渗出血来。

我一看就着急了,在她的脚边绕,一直在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室友真的很笨,根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她的声音很虚很小,说,好运气,不要急,等会再给你弄饭吃,我先处理一下伤口。

我看着她费力地脱下身上的衣服,里面的衬衣由于伤口血液黏连,已经粘在皮肤上,脱都脱不下来,她只能用力去扯,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那是一处触目惊心的枪伤,子弹还留在血肉中,我简直无法想象她是如何坚持这么长时间回到家里的。她打开抽屉,拿出工具,有酒精、镊子、火柴、纱布、针线、棉布、白酒。我心想,不会吧不会吧,室友该不会想要自己处理这么严重的伤吧。

我吓得想要捂上眼睛,小猫咪可看不得这么血乎里拉的场面。可是我又担心她,我就眯起眼睛偷偷地看。

她先用棉布蘸了酒精,仔细地擦拭伤口周边的血迹,同时清理掉污迹,于是那些翻卷的皮肉清晰毕现。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的眉头紧皱,额上渗出汗珠,一看就是很痛,但又咬住了牙不发出任何声音。接着,她点燃一根火柴,烧着镊子的末端,大概是为了消毒吧。过了一会,她拿起镊子,伸向了自己的伤口。我看到她的脸色一瞬间发白,整个人已经大汗淋漓,就算再拼命强忍,也无法控制住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然后我听见“叮当”一声,室友已经把弹头取了出来,丢在了一旁的铁盘里。我看到室友的身子软软地倚靠在桌边,她的身形那么高大,可是她看起来又是那么脆弱,让我这个小猫咪都想要好好地照顾她。不过还没有结束,她强撑着起来,又咬着牙,一针一针地,自己把伤口缝上。每一针都让她不断颤抖,但每一针的疼痛她都忍耐住了。终于缝完了,她也没有了任何力气,整个人软软地瘫倒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

我走过去,想要蹭蹭她,她轻轻把我拨开,说你别过来,一会我伤口沾上猫毛就感染了。我好生气,又很想哭,但她说得对,我就悻悻地走了。我当时很奇怪她既然受伤了,为什么不去医院,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就是很单纯地,不想让那只大猫猫知道。我冲到她面前大喊,你好傻,为什么不告诉她?她看着我,气若游丝地说,别喵了,你好吵。

那只大猫猫说她是个呆子,真是没错,室友就是个呆子,大笨蛋,大傻瓜。

后来室友清理掉血迹、脏污和废物,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她的身体机能也真的强,在大猫猫出院之前就自己痊愈了。我看着她在大猫猫面前努力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心想,人类真的傻,怎么可能以为自己不被发现。果然当天晚上,大猫猫就在她的腹部发现了明显的伤痕——刚刚拆过线。

大猫猫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问她怎么回事。室友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是周衡抢孩子那天,被他的手下打伤了。大猫猫很生气,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生气,她盯着室友,一字一句地说,严微,你不许再这样了。以后无论有什么事情,必须告诉我,我们一起面对,一起承担。室友红着脸,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低声说,知道了。大猫猫看起来很想哭,但是她没有哭,而是低下头去,轻轻吻上了那刚刚长好的粉色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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